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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一章:执念

第一百七十一章:执念

掌珠心中说不清是快意,还是别的,总之是难得放肆之后的一种满足,也因为她生来便不是咄咄逼人的那种性情,于是站起身来,借着春日未盛的暖意,与空气中温润的潮湿交织出的春晨的风,在她向天际展目之一瞬,亦同时伸出手去,试图触及那高远的天际。而庭院中的春风立刻灌满她襕袍广阔的袖口,使广袖飘举如浮云。那种不润不燥的触感,她浸淫其中,感受到从来未有过的清朗和轻松。而她的随意散漫,看在王沅溪眼中,却是一种无声的施展与自己终其一生都无法拥有的肆意。

在两日之后,宫中内侍着人将御制的丧服送到掌珠跟前,使者入门时便见湘东王府已然挂起白幔孝幡,而徐王妃率众出迎时更是哭红了双目,不由感慨道:“王妃纯孝之心可嘉,奴才回京之后,一定如实向上回禀。”

掌珠轻声谢过,命人请其入内喝茶,仔细款待着。于内殿更衣时,却无意中发现广袖上的一朵素色丝线所绣的蔷薇花,细看之下其花形与图纹竟与从前丁贵嫔赐给自己的宫装徽记一样,遂脱口道:“难道这丧服是丁贵嫔生前命人所制?你看这花——”

青鸾便就着她所指的位置,细细查看之后,亦是苦笑摇头:“看来是她早已料到自己的结局,因此才将自己的身后事操持的如此从容不迫。如此暗示,隐约是在提醒后来者了。”

掌珠缓缓将双手收回,合拢了衣襟系好腰封,而后命身后的侍女退下,沉默片刻,不免担心道:“她在皇上身边十余年了,总算一直恩宠有加。我想,她必定是懂得自保的,不会重蹈丁贵嫔的覆辙。”

青鸾道:“娘娘与贵嫔于皇上而言,自是大有区别。一则娘娘无子,不至于陷入夺嫡之争。二则娘娘生性淡泊,不染指权势,是以皇上对娘娘一直厚爱,亦是为求清净之意。不过如今贵嫔娘娘薨逝,后宫之中便以娘娘份位最高。这六宫之事,尚且不知道皇上会如何处置?我倒以为,娘娘不必插手其中,反而为自己惹来不必要的猜忌。”

掌珠双眸定定的思索片刻,跟着颔首,而后叹息:“我只盼她能在宫中过得好,还有长城……想来人生多讽刺,我一直以为自己与她投缘。没想到,她竟是我的亲妹妹。”

提及妹妹,青鸾一时间心神恍惚。掌珠随后想起来,朝她道:“你放心,我已派人传信给她,让她若找到你妹妹的音讯,务必立即告知于我们。到时候我设法让你回去一趟,总之,绝不再让你们姐妹分离就是。”

“姐妹——我对这个妹妹的印象,如今也渐渐淡漠了。说来可能无法置信,其实,我已想不起来她小时候的模样。而今隔了这几年,就算她站在我面前,我会不会都认不出来?”

青鸾说着,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将侍女早已准备好的一支白色蔷薇簪入她的发髻中,而后叹息道:“我总有一种预感,似乎我跟我妹妹的缘分,并不长。至于今生还能不能再见一面,全要听凭天意了。”

掌珠也想着从前一贯与自己十分亲热黏乎的长城,心中懊恼出京之前竟然没有勇气再去与她见一面。而今的思念,渐渐成了一种良心上的煎熬。她愧悔于自己身为长姐,却只顾着自己的伤心和痛苦,丝毫不能为年幼的长城想一想,其实她亦是懵懂的无辜之人啊!

那小小的金枝玉叶,长在那样的锦绣华庭之中,也不知道她昏迷不醒的那些时日里,她究竟是怎样度过的?

一滴大大的泪珠,触不及防的从掌珠眼眶中盈出。随后又有更大的一滴,落到她的手背上。

“青鸾,我幸而有你陪在我身边。否则,我都不知道,自己该如何熬过这余下的人生?”

掌珠说着,悄然举帕拭泪。而青鸾知道她这些时日,日夜盘缠于心内的那一种煎熬是何等的难忍难熬?亦心有同感的一起点头,道:“我亦感激上天,能让我有幸陪在你身边。掌珠,不要难过,你的伤心会让那些牵挂你的人感受得到,所以,不管身在何地,每一天,我们都要安然处之,不负年华不负亲人的思念。”

同日,藩沐雍州的晋安王萧纲日夜兼程,终于在这日中午赶到禁中。他于顺天门前亮出自己的金印时,守卫的禁军几乎不敢相认。

而后他下马,匆匆入了大内,见其背影行远,禁军中方有人低声道:“晋安王可与从前大变样了,这才离开多久?怎就忽然间沧桑了这么许多?”

旁边之人揣测道:“估计这一路上是换马不换人,不然雍州离京三千余里,接到旨意之后要在短短三四日要赶回来治丧守灵,不然便是贵嫔娘娘落葬之后都见不到儿子一面。啧啧,咱们寻常百姓家端的是手心手背都是肉,便是爹娘稍有偏袒,始终也是骨肉一家亲。天家却不尽然了,这尊卑之分,就连一母同胞也不能例外。”

他正议论的起劲,不妨旁边有人呵斥道:“大胆!非议东宫及皇子乃是重罪,你们打量自己有几个脑袋可以够砍的?还不闭嘴!”

禁军们冷不防会被人抓个正着,当下回过头来定神一看,竟是内府总管大臣汪大人。虽说他主办内府,专司宫中采办一应事宜,平时与禁军交道不多。可毕竟是当场被逮住了现行,于是几个人都纷纷软下了口气,连连讨饶。

幸而汪大人今日并没有这个闲心思与他们说教,不过是申斥几句,而后便命他们自行回去当值。不过这边一转身,汪静枫却觉得此事不能小窥,毕竟宫中的人心和流言,都是从这些细枝末节上面延伸来的。

他如今还一门心思想着要攀附东宫这嫡系储君,因此诸事之上,但凡他能动得了脑筋的,他都要绞尽心机为萧统出力。

故一番沉思之后,他索性借手上有几样关于丧仪的要紧事宜,需向东宫当面禀告奏请定夺,这便捧了一摞单子,只带了一个随从,便往灵堂所设的静仪殿而去。

太极殿前,连夜奔波赶回来的晋安王萧纲正跪在台阶下,等候皇帝召见。不想,内侍入殿通传之后,却改了口风,半是谦卑半含不安道:“殿下请起吧,是奴才先前看错了,皇上这会儿不在殿中,想是前一刻去了沅芷娘娘那边,并未走正殿而出。”

萧纲闻言方抬眸看了看殿前那块金漆牌匾,太极殿有一小路,可由后殿通往远瀛殿,此事他早已得知,不过如今听来,却是如何都不信便有这般凑巧?

不过皇帝不愿单独召见他,此事却是无可奈何——稍一思付,他便顺势起身来,朝内侍道了别,再卷着一身的风尘仆仆,赶往静仪殿。

说是哀思,其实这一路上,他的眼泪泰半都已经流尽了。而今对着母亲的灵位与灵位后的棺椁,他双膝重重跪下,眼中却只有一种寂静无边的悲凉与不甘。

萧统亦跪在母亲灵前,兄弟二人相视瞬间,彼此都从对方的眼中读出了一种陌生而无奈的意味。

萧纲先起了头,取出自己为母亲所写的讣文诗词,交由礼官用素纸再行誊抄张贴,并道:“从前母妃便时常与我说,生死有命,盛极必衰。若将来离世时她能抉择,便情愿选在春日里。”

萧统看了看他如刀锋一般硬挺的侧脸,道:“是啊,日朗天清,惠风和畅,何需觞咏,何事不可怡情?春光既美又专擅于杀人,正应符了天道,枯荣尽在一季。”

萧纲又道:“皇兄没有去过雍州,那边雾潦炎热,瘴疠蛮荒,和这里大不相同。”

他说着,低头看看膝盖下的蒲团,轻声道:“不过你不用担心,你不必去那里,守着你的东宫之位,日后便是哪里也可尽情随意而去。”

萧统的神色仍然平和如常,道:“虞山总还会有我的一席之地吧,那里就很好了。待母妃大行四十九日之后,我便启程前往那里。”

萧纲舒了口气道:“你明白就好——我先前还怕你脑子一门正统,连母妃到底怎么死的都想不明白,如果那样的话,反倒要费我一番口舌了。如今甚好,你恪守自己的职责,我亦如是。若说从前,我的确有觊觎你的储君之位的心思,从母妃薨逝时起,这个念头便烟消云散了。父皇手段太冷血,他亦不会在乎你我这区区两个儿子的生死,反正他儿子多的是。就连母妃与他做了二十几年夫妻,到头来落得的下场,亦不过是一场啼笑皆非的丧仪而已。大哥,你要将东宫之位守好,不叫任何人夺了去,亦不能让父皇废了你。我不管你从前有什么执念,事到如今,当着母妃的面,你也应该警醒了。于天下人而言,于你自己而言,你此生最大的执念,便是要安然守住自己的储君之位,再登临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