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第二百二十六章:玄冰烈焰

第二百二十六章:玄冰烈焰

河畔的西府海棠花开正盛,远远望去粉色如云,那花枝似承托不了花朵的硕大沉重,因而拽着整个身子往下倾去。如此繁华盛况,人若从池畔走过,便见临水照花,徐徐拂面的春风吹皱的不是一池涟漪,而是无数花影。

青鸾立在乌篷小船上,目光温柔的注视着坐在船头正在赏景的萧统。因不日他便要启程,故掌珠和萧绎都命她前来如意仙馆陪伴,不需要特地在王府守着差事。

这几日两人便服出行,游历了荆州城内外的几处名胜古迹。尤其以黄鹤楼,古琴台和东湖这几处风景最是优美动人,古琴台位于荆州龟山西麓,月湖东畔,相传春秋时期楚国琴师俞伯牙在此鼓琴抒怀,山上的樵夫钟子期能识其音律,知其志在高山流水。伯牙便视子期为知己。几年以后,伯牙又路过龟山,得知子期已经病故,悲痛不已的他即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后人感其情谊深厚,特在此筑台以纪念。

而萧绎与青鸾,也择定此地为临别之地,这日,两人算是旧地重游,却也依然满目欣喜。

小小的乌篷船并不大,为了避嫌,韦明庭与另外两个随从便乘坐另外一艘,远远跟在后面。至于侍卫等,则早已换了便服分布在月湖四周。

而青鸾从船舱内烹好茶端出来时,正好见萧统盘坐在船头,并将带来的焦尾琴缓放于膝上。

月湖春风习习,吹得他身上素白的衣袍临空飘向水面,却又因其轻柔的质地而只与涟漪轻轻掠过。青鸾甚少见到如此姿容娴雅如谪仙一般的萧统,她见他此时的神色如此端宁,仿佛眸中只有月湖的一汪春水,再无那些纷乱的争斗不堪的烦恼。亦仿佛此刻他不过就是个寻常的读书人,携眷前来游山玩水,共赴早已作古的知音之约,耳中仍有高山流水伯牙子期的娓娓琴音,不绝于心。

她忽然觉得眼眶一热,心中的感触既深又痛。这种对于世间寻常人不过唾手可得的安逸与闲适,对他而言却是莫大的奢侈与渴望。

而偷得浮生数日闲,便是再如何贪恋,他也终究要如期离开荆州了。

“殿下,要弹琴吗?“

她轻垂下眼眸,用嘴角的微笑遮挡住心中的无限感伤。萧统移过视线看过来,亦由衷的展颜而笑。

“你想听什么曲子?”

青鸾在他跟前跪坐下来,将手中的茶盘等物托放在甲板上。船行于河面甚是平稳,而萧统接过她递来的茶盏,环顾四周的春水春林,忽然道:“我给你弹一曲梅花引吧?今年冬日,我再来此地,再赴今日之约。“

青鸾略一思索,便想起《梅花引》又名《玉妃引》,根据《太音补遗》和《蕉庵琴谱》所载,原是晋朝桓伊所作的一首笛曲,后来改编为琴曲。曲中便有梅花静与动两种形象,通过梅花的洁白芬芳和凌寒怒放等特征,借物抒怀,曲风别具情怀与风骨。

当下便忽然兴有所至,取出随身所带的短笛,道:“那我为殿下吹笛相合。“

少卿,便听月湖水面上响起一阵悠扬的琴音,琴音之后,渐有笛音相合。而两者交融时,亦是不徐不缓,不低不亢。随着曲音往后延展,便渐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那一种身心的契合,将琴曲之妙丽展现的淋漓尽致,便是两旁随侍的韦明廷和两位臣僚,以及东宫亲卫等,皆是听的入了神。

韦明庭登船之前,且私藏了一壶上好的陈年花雕,此时就着镇江的名菜水晶肴肉,和一大笼蟹黄包子,并几碟子小菜,正在跟两位同僚大快朵颐。先一刻众人都还在听他抱怨说此来不曾尝到河豚的鲜美,下一刻听到琴声与笛音相合时,他却已然停下了正在大嚼,大咽的动作,改为凝神侧耳倾听,并不时轻轻摇头,发出一声叹息。

“哎,咱们在东宫随侍殿下这么些年,竟然不曾听过殿下如斯美妙的琴声,当真是可惜,可叹呀!“

“听你说的这叫什么话?殿下的琴音,岂是应该弹给咱们这样的庸俗之人来听的?自然只有青鸾姑娘这样的红颜知己,才是最佳知音。况且你听,那相合的笛音,也是美妙绝伦啊!”

被他这么一训斥,两个同僚皆是深以为然的点点头。于是三人齐齐放下手里的酒肉,直到曲终音散了,方才先后叹道:“可惜,有情人却终不能成眷属,亦不能两厢厮守。”

韦明庭不知想起什么,脸上的表情甚是惆怅。半响,才若有所失的道:“是啊,天下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这本就是一种至深的遗憾。但愿殿下与青鸾姑娘,能够守得云开见月明,梅花香自苦寒来吧!”

这边船上,萧统奏罢了一曲,便将琴轻轻移放在旁。青鸾坐在他身侧,他从她手里接过短笛,伸手拢她入怀,道:“想起你我相识的这些时间,是不容易的。这和真的梅花一样,香自苦寒来。”

他再凑近了一步,低低叹息道:“青鸾,你和我,纵使相隔千里万里,但彼此的思念之情,却也是一样。”

他的声音是一点一点地哑下去的,最后一字便只剩得一口气,轻轻吹入她耳中,有如一声靡靡的叹息。又好像七弦琴,虽然一曲已尽,余音却还水波一样袅袅依依,纠缠在弦畔。

青鸾只觉得那声气入耳,半边头脑都僵住了。

不过是一句话,她的心跳却陡然停了,一室都斥满了浓郁的花香,她的腔子却是空荡荡的,恍然间好像失去了什么要紧的东西。离得这么近,反倒什么都看不清楚。只见得他一双点漆般的眸子,黑得清澈,亮得璀璨。

她清晰的觉察到,一滴冰冷的汗水顺着自己灼烫的脊骨慢慢滑了下去,却在中途便被太子的双手截住了。那一双手,缘着那脊骨一点点游移,一只向下揽在了自己的腰肢上,一只却慢慢向上扶住了自己的脖颈。直到他温暖而柔软馨香的嘴唇轻轻地贴上了她的耳垂,她才蓦然醒悟过来,此刻的自己已经堕入了另一个梦魇,只是方才的如玄冰,此时的却如烈火。

在头脑尚未全然清楚过来之前,她纤细的双手已经拥住了他的胸膛,想要将那不知真伪的距离一点点的凑近,可是无论如何用力,却始终都有间隙。于是她伸手去触及他的右手掌心下,但觉他一颗心正在沉缓的跳动,就如从前一样,还是那样平静,那样从容。

就像她分不出现在是梦是醒,她一样分辨不出这心跳究竟有没有加快一分,为了她的缘故。

萧统慢慢捉住了她的双手,她左手雪白纤细的手指中,却有两根断掉的指甲,一直不曾长出新的甲片来。他沉思片刻,隐约记得自己从前便见过她这断裂的指甲,只是不知道,为何过了这么久仍不见长齐?

他游疑的目光终是停在了她鬓畔的那只花钗上,那一只花钗,正与她交给自己的那一只一模一样。

他仿佛清楚地瞧见了,这个少女,因为惧怕未知的恐惧而耽误了自己不愿后悔的心思,在与他登船的前一刻,便强令自己不要去多想。或者,她也不是为了惧怕失去或者其他,她真正惧怕的不过是自己。

她的一颗心从看到自己的那一刻起,便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孤悬半空。她的背心在出汗,手指在抑制不住地颤抖。她怕心事被看穿,她怕踏错一步便万劫不复,她怕自己即将讲出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成为苍白的回忆。

所以她之后的一颦一笑都要计算精准才敢行为,一语一言都要思索明白才敢出口。她想留给他最美的一面,最好的一切,一时间,他的掌心却突然莫名其妙的疼了一下,这样的心思,他实在是太清楚了。

这不过是每次,去见她时,他自己的样子。

她与他,实在是一模一样的人。既害怕又坚定,既茫然又执着。

萧统的心重重一跳,就似牵扯到了某根经络一样,从身体的深处便开始隐隐生痛。他低低问了一句:“青鸾,你在害怕什么”

青鸾没有答话,一双细瘦的手腕在他的掌握中瑟瑟发抖。他曾经握着这双手写过字,也曾握着这双手画过画;这双手或许欺骗过他,这双手也曾扶持过他。

此时此刻,他想起了一句古老的诗:执子之手,与之偕老。

只是不知道自己明日是否还能握到这双手;不知道明年是否还能握到这双手;不知道十年后二十年后,是否还能握到这双手。

更不知道,能否伴她到老?

只是这一念,他的心突然软了一块,似有鲜血从衷心的坍塌处汩汩趟过,带得四肢百骸皆似酸似麻,如同醉酒。春水熠熠,春林初盛,寂寂天地之间,两人双手相握,再没有别的声音。

就在这一刻,他竟然再一次想从这无常世间留住一样东西,就像幼时想留住在母亲身边,得到她亲自的照拂;长成之后想在父亲脸上看到一丝由衷的笑意,得到他一句含糊不清的夸奖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