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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第27节(2 / 2)


  高永清曾在曾玄度手下做过不到一年的侍诏,曾大人曾经欣赏过他,但他的阴冷狷介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也令曾玄度深知此子极难为国柱栋梁。

  可做个流芳百世的能吏不也挺好?为什么非要作死呢?

  他想不明白。

  曾玄度叹了口气。

  卓思衡在曾大人说完刚才的话后便一直沉默,像是傻了哑了,一动不动,曾玄度略有怜才之心,安慰道:“你如今不过是个小小侍诏,此事绝非你可转圜,早些回家,你妹子还病着。”

  卓思衡木然点头,走出两步,却又站下,缓缓转过身,眸目不知何时又恢复神采,只是在曾玄度看来这种光亮实在诡异,仿佛亢奋又惊奇,甚至还有些恐惧在其中。

  “曾大人……您钓过鱼吗?”卓思衡的声音很轻。

  曾玄度也愣了,他心想这小子不会是傻了吧?他好不容易才看中一个晚辈后生可堪重用,别就此一蹶不振了。

  那他可真要恨上高永清了。

  卓思衡无视了曾大人那副你没事吧的表情,恍惚般自顾自说了下去:“在朔州有一种叫哲罗鲑的鱼,肉质鲜嫩晶莹,入口鲜香软甜,只是此鱼只在水草多蓄之深处,习性又凶猛狡诈,若要垂钓,必须两人配合。”

  曾玄度心头凛然,原来方才卓思衡不是惊骇之余的魂魄出窍,而是在思索表象背后的真相。

  “怎么配合?”他觉得自己有些明白这位深不可测晚辈的意思,但又不能完全参透。

  “一人以猪油涂钩饵,在江湾深处拖曳,哲罗鲑食肉,闻此荤香便会随饵游至较浅滩涂。”

  “为什么不能以此饵直接深水垂钓,亦或诱至浅滩以网捞补?”

  卓思衡缓慢摇摇头:“哲罗鲑游速堪比雷霆,生性极为警觉,不能以网捕猎。它横行深水,成鱼有六尺之长,超过成人,故此力气极大,若操舟驾船于江心深处直接以饵钓之,定会被他拖入江中溺毙。”

  曾玄度听罢若有所思,示意他继续。

  “……只能先诱至浅水,另一人在岸边于鱼钩上挂新鲜鱼肉,长索相钓,一旦咬钩,立即将鱼线一头拴在树上,哲罗鲑尚未挣脱时,二人以网兜盖,合力拖拉拽至岸上,方是成功。”

  说完,他静静看着曾玄度,曾玄度也静静看着他。

  从未有过的心照不宣在他们的心底和眼中被彼此反复确认:真正的大鱼,也许就要上钩了。

  第43章

  起初,卓思衡思路仅能保持在混乱中握紧稀缺的冷静,可当曾大人谈及钓鱼,敏锐的直觉和强识的记忆立刻给他架起通往真相的桥梁。

  呼延老爷子盛年时曾在江上渔猎谋生,老来酒后每每讲起与哲罗鲑斗智斗勇的英勇事迹都无比感怀往昔,卓思衡第一次听时觉得血脉贲张动魄惊心,如今曾大人的只言片语撞开记忆洪闸,顷刻之间倾泻之水将迷惑的困谷通达成奔腾的河流。

  他知道艺术来源于生活,没想到政治也可以来源于生活。

  大鱼诱出前,水面平静无波。

  高永清关在典狱三四日,皇帝日日差人去问话,问他是何人指使又有何目的,他均是不辩解也不愤怒,盘坐腐席之上从容作答:

  “无人。”

  他并不喊忠君爱国的口号,也不多说一句其他,只安静坐着,倒让来人觉得是自己咄咄逼人。

  卓思衡已在和曾大人的对话中理清思路,虽不担忧高永清的安危,却仍是牵挂他的健康。再住几日,他就算能出来也是要一身的病,典狱可不是能舒舒服服过日子的地方。

  申饬了几天,皇帝气消了不少,那几个被弹劾的人也都上了自辩的折子,但都没要求严惩高永清,尤其是曾玄度,甚至还让皇帝从宽处理,他高风亮节的表示诤臣难得,自己挨两句不符实的骂就当给晚辈交学费了,高永清年轻急躁,处事不够体量皇上的辛苦和难处确实不太好,该让他多多历练,只要皇上肯好好对他归正调心,这般骨气他日成为栋梁也未可知。皇帝看罢奏章,多有慨叹,沉思良久后以问询真相为名又召一批均州与邻近几州的地方官入京,打算另行盘问。

  皇上亲自在崇政殿小朝会上向重臣们倾诉:毕竟事情牵扯到的人越来越多,利害关系越来越大,草率论断于两方和全体臣吏都是不负责任的行为。

  此举得到众官吏的一致好评,让本就极受官员爱戴的皇帝陛下收获更多赞誉。

  只有曾大人和卓思衡交换过心照不宣的眼神。

  鱼肉已经挂上第二个钩。

  次日,两朝老臣,在任吏部尚书、枢密直学士、领参知政事郑镜堂上书,表示唐家既已认错,而高永清也拿不出更多的证据,希望皇上能分别治罪,但务必权宜从轻。卓思衡是在中书省看到这份奏折的,他惊讶于这鱼是挺大个,但却不认识是什么品种的。

  曾大人如今几乎是把他视作门生,自然要耐心解释。原来这位郑大人三年前患了重病,直接晕倒在朝会上,太医说是风患心疾,已很难治愈,需要调理休息。郑大人向皇上表示自己要致仕退休,然而皇帝却不舍得他离开,觉得这是当年拥立自己的重臣,只让他放心,尽管挂着职衔好好将养,如自己有何过错不端,还需他作为先帝遗命托孤的股肱老臣出面指点。

  卓思衡听完很想笑,但还是忍住了。

  旁人一定觉得皇帝多高风亮节啊!可佟师沛讲过,三年前那段时间刚巧是好些景宗的心腹老臣都换的换撤的撤,高永清状元及第深受器重朝野十分动荡的时期,要是给这位重量级选手也同样旧臣处理,皇上必然怕落下他面热心冷酷待旧臣的口实——并不为面子,而是担心此等非议掣肘,办不成他最想办得事情。不如养起来就当给自己买一份“君臣之道,融洽雍睦”的保险,反正现在管事的吏部侍郎于堪于大人是皇上自己拔擢的心腹。

  因为有共同的洞悉和秘密,曾大人在卓思衡面前说话松弛许多,仿佛无意间回忆起来缓缓道:“当时陛下为挽留郑相所写的手谕里还用了《韩非子》中‘一手独拍,虽疾无声’的典故。”

  曾大人这话听着就够阴阳怪气,文科生说话真是最会拐着弯损人。

  不对,卓思衡想,我眼下也是文科生了,我也可以。

  “陛下学有所用,三年间学问大有进益,不只会写,已经会用了。”

  他语气真诚的就好像真的在盛赞一般,曾大人都被卓思衡表情态度语气和言辞本身内容的南辕北辙所震撼,盯着他眼珠都不转了。

  卓思衡赶紧补充:“可见大人您的经筵没有白教。”

  曾玄度没料到自己混迹官场如此多年还能露出这种油然而生的笑容,也不知是得意自己眼光好发现如此大巧不工的明珠璞玉,还是真的会心一笑。然后他就又板起脸,用手里厚厚的硬封叠折敲在卓思衡脑壳上。

  “御前侍诏,切勿言语不慎。”

  他板着脸说着教训的话,可语气里没有丝毫责备。

  卓思衡乖巧站立一旁,好像什么都没说过。

  当天皇上就亲自拜访郑相府邸,好一番君臣叙旧,内容旁人无从得知,只是皇上回宫后下了一道圣旨:此事依照郑相上书去办,唐令熙确有为臣不密之失,着调令回京,暂去知州之职,而后再议何任。高永清虽是直言敢谏,却无法自证没有挟私报复的可能性,加之刻意把奏章写得耸人听闻,此非御史秉正之道,革去督查院职务,降为八品县尉,贬至威州。

  有些事,皇帝想较真就是大事,不想较真便可以大事化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