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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泽(2 / 2)


号志变成绿灯之后,魔女纯真地耸耸肩,先行踏出脚步,彷佛打算单手带著花枝生鱼片,在有古都之称的城镇舞蹈般任凭时间流逝。而跟魔女牵著手同行的我,则是烦恼著到底哪些是现实、哪些是虚幻。



那天无论在书店还是咖啡厅,我都吻了七里。



先不论书店,但我觉得在咖啡厅若没那样做就不好了。



尽管没有表现出来,但我一踏进店里就差点露出傻眼的表情。



因为魔女也坐在店里。她坐在靠近入口的位子,旁边堆了一落百圆硬币,沉浸在游戏之中。因为她没有戴帽子,加上低著头难以确认面貌,所以七里似乎没有察觉,但我真的很想骂她白痴。



要是七里跟她认出彼此就麻烦了。



所以,我必须让七里比以往更醉心于我。



这么做了之后,我稍显强硬地搬出妹妹的话题。



如我所料,七里生气了。如我的盘算,她吃醋了。



讲著讲著,我觉得自己渐渐变成一个很过分的人。



如果知道我的本意,相信不会有人原谅我。



在我结完帐、离开咖啡厅的时候,对著魔女的背影骂了一声「白痴」。



魔女总算察觉状况回过头,很开心地指著画面对我说「你看你看,我刷新了最高分数」。我补一句「阿呆」之后去追七里,边安抚气噗噗的她边牵起她的手,跟她嬉闹。不论是多么低水准的竞争,七里都会想跟我较量。



这样还满好玩的。



不过好玩的事情大多持续不久。



这次也一样。



因为稻村出现,我跟七里之间建立起的关系崩解了。



她出现在这里有些出乎意料,我不禁在内心啧了一声。她居然这时候现身。



一如所料,我推下稻村坠楼的事迹败露,计画也整个泡汤。而且还在人来人往的路上大喊杀不杀什么的,只换到引人侧目的结果,真是够了。



到头来还是没能来得及,面对这个结果我也只能笑了。



就这样,七里在重新理解我是个怎样的人的情况下,想跟我一决高下,而且是真的要赌上彼此的性命。



尽管无法再利用她,我却没想太多……对,真的是没想太多便接受这场对决。明明我不可能有什么因为打算利用她而产生的罪恶感啊。



难不成我其实很中意七里,甚至超乎自己的想像?



「一般说来,不管是谁都不会想要互相残杀什么的吧。」



我在落单之后,才弱弱地这么嘀咕。



七里虽然有性命保障,但我只有一条命。



死了就结束了──在这场决斗中,这么理所当然的事却只会发生在我身上。



所以我不能败给她。我的生命还存在著意义。



当天晚上,我提前一步目睹他人的死亡。



而且都是些熟面孔。



「因为你已经是死第二次了。」



我对著倒在地上、已经没有后路的腰越,说出可能太过迟来的真相。



但江之岛同学啊,你已经假冒腰越同学活得够久了吧。



在夜晚的镇上遇到以前是江之岛的人,正面临死亡。



在他欣喜地对我说他确认了和田冢的存在之后,自己却变成那样,落差真大。明明是个可以遥想许多将来的夜晚,却无法回避这样的结局。



因为江之岛舍弃了自身过往,所以他不记得自己曾死过一次,当然也没有当时杀了人的记忆。如果能够不记得这些过往而死去,应该比较幸福吧。



不过比起这些,更关键的是在那之后他肉体发生的突变。



从耳朵、眼睛等部位生出植物根部般的玩意儿。



他本人没有察觉,只是样子看起来很痛苦。



「我就知道事情……是这样。」



我把刚刚嘟哝过的事情重复一次。



无论怎么看,这样的下场都是树果惹的祸。算是副作用吗?或者单纯是到了极限呢?无论是哪一种,看来树果并不是能完全替代生命的玩意儿。



已被植物蒙住眼睛,应该看不太到东西的腰越低声呻吟:



「我有事相求。」



「……你说说看。」



如果是想求饶或者诅咒一类,那我就不要管他。



但腰越最后,真的是最后,留下的话语完全不是那样。



「在我家桌上、放千圆钞……给和田冢的、拜托了。」



腰越似乎已没有余力详细说明,传达的事项支离破碎。我听到千圆钞,想起白天跟七里之间的互动。我也没有收下她的千圆钞。至于说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我一直都是这样做。



这不算与他人的互动,很像与他人之间什么也不留的我会做的事。



「……我知道了,交给我吧。」



虽然我不知道这么做有什么意义,但不能不顾对方临死前留下的遗言。或许腰越知道有人听到了自己的心愿而安心,并因为内心绷紧的情绪一口气放松后,便一动也不动了。植物就像影片快转那样,迅速侵蚀著他的肉体。宛如用针线缝补那样,接连地。



没想到我竟然会目击同个人的死亡两次。这缘分还真是奇妙。



我稍稍俯视了他一会儿。



虽然心知肚明,但这次他显然不会复生。



被杀害的同年龄同学,这回真的死去了。



风抚过我的背,引来阵阵寒气。



同时,一股恶臭让我「咦?」了一下。某种混杂泥土味的强烈臭气飘过来。



「哇。」



一道人影彷佛从电线杆的影子独立出来般伸出,不可靠的影子摇摇晃晃。



恶臭就是从那里飘过来的。



那人似乎是游民。我防备著他,心想要是刚刚的情况都被他看在眼里而引起骚动的话,该怎么才好。



但接近过来的影子揭开面纱,我看到了那张脸。



跟直到方才我一直看著的脸孔轮廓重叠。



「你该不会是腰越同学?」



真正的腰越。



被江之岛推下山的腰越浑身脏污地站在我面前。



「亏你看得出来。」



泥土和污垢的结块因为他脸颊的动作接连剥落。他身上的臭味真的很强,让我不禁觉得要是闻到这股臭气,就算快死的人也都会被臭醒。



真正的腰越说不定笑了。



我想他虽然被推下山,但应该当下就复活。可是因为他完全没有现身,我也想说他是不是死在山里面,看来是活下来了。如果洗去身上的脏污、整理一下头发,现在这里应该会有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吧。



不过,既然跟江之岛在同样时间带死而复生,那么,真正的腰越应该也……



「那家伙、在、哪里?」



果然,他似乎也面临大限。声音断断续续,舌尖开始长出植物,耳垂也缠了许多植物,像装饰品一样。



「那家伙?」



「告诉我,江之岛、在哪里。」



「……就在那里。」



我向他介绍倒在路边的尸体。真正的腰越睁大了无精打采的双眼。



堆积在睫毛上的污垢哗啦哗啦掉落。



「总算、见到你了,我从山……咦?」



真正的腰越看著一动也不动的腰越尸体,觉得有些奇怪。



「他刚刚死了。」



腰越同学的右膝一弯,差点要跪在地上。他摇摇晃晃地不时踩在车道上,彷佛绕著圆圈,最后目光失焦,径自转向一旁。



「死了。」



他茫然垂下双臂,被仇人的死吞没了。



接著发出「咿嘿」的诡异声音才说:



「我也死了。」



他有如开玩笑般连缓冲动作也没做,就直接扑倒在地上。



彷佛追著江之岛而去。



「要是再早一点回来……就可以在他死之前杀了他。」



「……真是可惜呢。」



我很想问问他至今都做了些什么,不过应该没有时间了。



腰越同学也是,比起说明自己的状况,好像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感觉这样的互动才刚刚发生过。



杀人者、被害者,在同样时间、同个地点,将某样东西托付给同一个人。



「你说说看。」



「拜托……帮我跟和田冢说,不好意思。」



又是和田冢。



「我知道了。只要告诉他这个就够了?」



腰越同学想点头,但在那之前先发出了「啊啊、呜呜」之类的沙哑声音。



「还有,跟魔女……」



「……魔女?」



无法忽视的词语出现了。



「跟魔女?」



我顾虑他的状态催促他快说,但在说完之前,他的嘴就被植物塞满。我将手伸进去扯开植物,但有如缝在嘴唇上的这些植物非常顽强,就算花费大把力气扯开也会马上长出新的,变得坚固。



在这之间,腰越已经停止呼吸,我也只能死心。



「和田冢和田冢……和田冢同学,你还真受欢迎呢。」



老实说我实在没印象他是个怎样的人。



但对两个腰越来说,肯定认为和田冢是真正的朋友吧。



这时,接连从江之岛和腰越的尸体窜出无数植物的根。然后撑破肉体的植物变为花草,以红花为中心散去。



华丽的变化有如变魔术。



最终什么也没留下。



我在飞舞的花朵中央,看尽这一切。



「……真漂亮。」



我伸出手,花瓣落到掌心,轻轻吹了一口气之后,花瓣彷佛被灌注了生命在空中飘荡,被晚风带走。四散的花朵是否又会在某处,成为生出那红色果实的基础呢?



这就是获得果实给予之生命者的末路。



与最终将遭到火化的人生结局相比,何者更显虚幻呢?



「很漂亮,也没有后续的问题,不过……」



这样的结局,将不会有人在真正的意义上为死者悲痛。



「夜晚散步好玩吗?」



「我看到很美丽的景象,非常满足。」



我拋出唯一一片握在手中的花瓣。



魔女看到在房间灯光下飞舞的花瓣,发出「哎呀呀」的声音。



「你怎么没想过送我一束花呢?」



「你真悠哉。」



我以为魔女在装傻而瞪了过去,但她歪了歪头。



「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那是什么吗?」



「我不熟悉花朵的名称。」



看来她真的不知道这是尸体变成的花。



……啊,是这样吧,她第一次让自己以外的人吃下树果的对象就是我们。



如果是这样,她不知道死了之后会有什么下场也很合理。



「变成腰越同学的江之岛刚刚死了,因为树果的寿命尽了。」



我瞪著她,意图责怪她没有说明这点,但魔女一副不痛不痒的样子。



只见她凝视著花瓣,饶富兴味地发出「嗯哼」的声音。



「尽管时间不长,但那样小小的果实真的能取代生命,不觉得很了得吗?」



「但也只能维持六、七年吧。」



「时间会因为契合度而延长。尽管如此,极限应该就是十几年吧。」



「腰越同学也死了。我是说正牌的那个。」



这点倒是让魔女大吃一惊,连忙看向我。



「他来这边了?」



「你知道他活著啊。」



果然。



「因为他摔落山谷,我救了他。与其说我救了他,其实我也只是在他死了之后稍微照顾他一下。但他因为被杀而变得太害怕,于是不打算离开山里。」



「喔……真难想像腰越同学会害怕。」



毕竟他性格那么粗鲁。真没想到他在临死之际,还会介怀朋友。



「应该是一个转念就下山报仇了吧。或许他本能地知道自己的死期将近。」



「他确实给人一种充满野性的感觉……」



他之所以想跟和田冢道歉,或许跟和田冢的失踪有关连。那个和田冢有办法知道「腰越」已经死了吗?虽然我不清楚,但现在这个状况挺奇妙的。



「他好像有话想对你说,但在说完之前就变成花,四散而去。」



「我吗?」



魔女双手抱胸,挺直腰杆,眼神四处飘移地思索著。



「我想应该不是要说『谢谢』,就是『我超讨厌你』之类的吧。」



「你认为是哪个?」



「不知道。」



因为两种都有可能。魔女闭上眼,露出平和的笑容。



「话说,为什么你看起来有点不高兴?」



魔女有如担心我身体状况般问道……不高兴?我吗?



「我不高兴吗?」



「有这种感觉。」



我应该没有表现得这么明显,她是怎么知道的?



「应该是这样吧……你失手了,想把七里变成妹妹的计画泡汤了。」



光看字面还真是危险的计画。



「真是可惜呢。」



我获得极为事不关己的同情,轻薄到用鼻子一呼气就会吹走的程度。



「再给我一星期,我应该就能笼络她。早知道该先处理掉稻村才对。」



因为我已经引来魔女,所以没她的事了。忽略要处理这个问题,很明显是我的失误,若能做得更俐落,或许可以减少一人或两人牺牲。现在回头一想,心中满是这样的悔恨。



双手抱胸的魔女直言不讳地评论:



「你真的很那个。」



「哪个?」



「垃圾。」



「哎呀,居然被称赞了。」



原来我已经坏到会被人当面说是垃圾的程度。



「……说笑的。」



就算事情进展顺利,但看看刚刚的结果,我觉得也只会以悲剧收场。



「是说,我有件事情想拜托你这个白吃白住的人。」



魔女丢开杂志,嘟起嘴。



「真有必要加上那个形容吗?」



「不加你就不会觉得愧疚啊。」



魔女眯细眼睛表示自己哪需要愧疚。



「哎,总之你说说看吧,想要我做什么?」



「我想请你把这颗树果交给稻村。」



我递出红色树果,魔女原本眯细的眼睛眯得更细、更锐利了。



「并且告诉她,吃下这个之后,心中强烈地祈愿想成为我,然后去死。」



比起我直接告诉她,透过魔女传达,她会更愿意老实接受吧。



魔女收下了树果,却没有收回自己的手。



「这样好吗?」



「没办法。若七里死了,我想她会变成希望能胜过我的生物。被这样的人追著跑很麻烦,交给稻村比较好。」



而且我觉得那才真正实现了彼此的愿望。



我也想过事先说明果实在人死后会产生什么效用,但我想七里可能会想获得能够胜过我的力量。这么一来,就变成我要死了。好意不一定会给自己带来好结果。



「我不是问这个,是你可以接受吗?」



「只要她们去别的城镇生活就没问题了吧。」



魔女又说了「不是这样」,并温和地封锁我的退路,不让我逃避。



我知道她在问什么。



「那个树果应该是你的希望吧?」



「我已经知道它是太过短暂的希望。」



如果是连十年都撑不过的希望,实在无法满足我的期望。



「如果妹妹真的重生,但又比我早走,真的会……很难受。」



我补上一句「非常难受」。这等于是我为了让她再死一次而将她重生。



若妹妹知道真相,究竟会做何感想呢?



魔女转著三角帽,表现出强烈的兴趣,彷佛想要扑上映入眼帘的事物。



「你妹妹是怎样的小孩?」



「是个轻飘飘的孩子。常常述说作过的梦,有著自己的步调……毫无疑问是个好孩子。」



「轻飘飘和作梦啊……」



魔女不知为何理解似地「嗯嗯」点头。



「啊,你想知道我昨晚作什么梦吗?」



「你认为我想听吗?」



「嗯,很想。」



跟这家伙说话,很容易被岔开话题,所以我才不想跟她聊太多事。



「我只是想知道,妹妹出生在世的意义。」



每个人天生应该都有必须扮演的角色,我想妹妹一定也有。



要看清这一点,必须活得长久。



有些事情必须看清整体才能够看出来。有些事情在人老了之后回顾才能够发现。



「我想了很多很多,但要是明天死了,一切就结束了。」



魔女问我:「那么你要特训吗?」我立刻拒绝。



「不要紧,我不可能输的。」



不管多么专注精神,还是有绝对无法推翻的差距。



为什么七里无法胜过我?



这跟技术、集中精神都无关。



我不确定导致本质不同的关键究竟是什么,她也不清楚。



「比起担心这个,我才希望你偶尔能做些魔女该做的事。」



被一个会泡在咖啡厅游戏机前的废人掌握了开始与结束,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个状况。



「……你都拜托我了,没办法啰。」



「既然你是魔女,稍微打扮得像样点如何?」



「像样啊。」



她打开行李箱,挖出各式各样的衣服。我看了傻眼,原来这个人真的是抱著旅行的心情来这里。准备开店的魔女选了一件黑色连身洋装。现在明明是夏天耶。



「说到魔女,就不免联想到黑色吧?」



「或许是这样。」



童话故事里的魔女大多一身黑,该不会有什么不得不穿黑色的隐情吧?



「一到明天我就会马上过去。」



准备好衣服之后,魔女开始做起晚上的伸展运动。



「以我的立场来说,若那个叫稻村的女生能从表面舞台消失也是好事。」



「毕竟她要是泄漏了你的存在也很头痛。」



「就是这样。」



魔女一派轻松地肯定。顺便一说,她的背也能轻松地弯下。



「啊~~想吃~~炸鸡便当~~」



「就算你唱歌也不会有炸鸡可以吃而且唱歌很吵再加上歌声要是被我爸妈听到就不妙了。」



「连路边的鼬鼠都有炸鸡可以吃耶……」



魔女失望地向后仰。



晚上的房间一如往常,我对著仍打算赖著不走的魔女叹一口气。



不知不觉中,房里充满树果的香气,而且毫不间断。



我撑著脸,忽地看向那红色的玩意儿。



散落的花瓣,曾几何时落在书桌角落。



就这样到了隔天,我刺死了七里。



一如往常地,我比她更早一步。



……在那之前轻轻吻了她一下的行为,究竟有什么意义呢?我应该没必要再对七里做这种事,但等我回过神,已经将脸凑上去。我们全身都是破绽,若真的想下杀手,这将是个理想时机。没错,对彼此而言都是。



但没有这么做,或许就是七里这个人的人品所致吧。



我抱著不满地断气的七里,跟她一起享受了一段只有我俩在的海边时光。直到「我」跟著魔女一同出现为止。



顺利获得我的外表的稻村,面对七里的死,静静地流下眼泪。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自己哭泣的脸庞。



老实说没有在镜子前看到,对心脏真的很不好。



「看样子事情很顺利。」



稻村说,你才是。



「因为我无法杀害七里。」



「……想来也是。」



见我杀了七里仍没有动怒,稻村显然也很恶劣。



想必她的心意相当扭曲吧。



「那么,剩下的……就交给你。」



我把七里交给稻村──另一个我。稻村紧紧抱住七里,将脸埋进七里的头发一动也不动。我留下坐在沙滩上的两人,跟魔女一起在海岸上散步。



途中回头看了两次,七里伸长的双脚被海浪打湿了。



「你羡慕她们吗?」



魔女挖苦似地问,她身上的花香混著海风送到我这边。



「完全不会,只是想到一些事情。」



今年暑假过得真充实,应该会像写日记那样留在我的记忆中。



我依序回想被当时的状况连累的六个人面孔。



剩下没几个人了呢。



虽然无法确认和田冢的状况,但六人中一次也没死过的应该只剩下我。



只有我,没有吃下树果。



「嘴上说完全不会,却因为原本与她之间的关系毁坏而心死。我将原本牵著,却彷佛诉说著什么般仿徨的左手握紧后,按捺下去。」



「你可不可以不要随便捏造剧情?」



这家伙怎么能这样畅所欲言啊?



我俩一起望著远方,这时魔女高声痛骂我:



「结果是你杀了所有人耶。真不敢相信,你这个杀人魔。」



「有些是冤枉的啊。」



我不悦地否认。腰越和和田冢可不是我下手的。



但其他人就是我杀的没错,不管想不想死,都一样。



「你果然是杀人魔,好口怕妞~」



「那是哪国语言?你至今为止也杀过人吧?」



魔女推了推帽檐,开朗地以「很遗憾」否认。



「因为大多数状况只要我死了就能解决,所以我没杀过人喔。啊,倒是杀过鸟。」



「这方法还真蛮横。」



若说成自我牺牲,听起来就冠冕堂皇,但实际上只是她嫌麻烦吧。



既然命有很多条,就不需要做出杀害对方这种麻烦事。



也不需要背负什么。



「……咦咦?」



跟帽子一起转著圈走的魔女,突然看了看后方眯细眼睛。



「状况好像不太对劲。」



听她这么说,我只转了头向后看。死而复生的七里和长得跟我一模一样的稻村映入眼帘。



虽然是想一直看下去的景象,但仔细一看就会发现不协调之处。



确实不太对劲。



按七里的个性来说,应该不会露出那样放松的憨傻表情。



应该会更严肃地持续观察周遭才是。



至少在我面前的她一直都是这样。



魔女留下一句「有点介意」便唰唰地使出全力往回奔。



这魔女根本不在乎气氛什么的。我停下脚步,等她回来。



魔女跟去程一样,唰唰地踩著沙地回来。



「好像失去记忆了。」



「啥?」



「你杀的那个女生……啊,两个都是你杀的。那个叫七里的,好像失去了死前的记忆。她该不会希望如此吧?」



「……」



我陷入混乱,无法即时整理好想法。



「……我还以为她会彻底变成一个只想杀掉我的生物。」



然后,变成我的稻村被杀害,七里实现愿望,这样就大致能够收尾,一切得以消失。现状让我感受到非常严重的失败。



「是你太急著下定论。」



「……似乎是。」



看来是我的评估太天真,才会以为七里将变成骨子里都是怨怼的怪物。



「我没想到。」



我如独白般脱口而出。



「我没想到她没有那么讨厌我。」



明明胜过她那么多次,又把她耍得团团转,而且还听她亲口说过好几次讨厌我。



结果她并不恨我……?不,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七里对于死人还活在镇上的状况抱持著否定态度。即使死而复生的人是她自己应该也不例外。



所以,重生的她是一位全新的人……或许没有带著任何过去。在她心里的这项基本原则,甚至超越了对我的厌恶。



「知道她不讨厌你,你好像有点难过?」



「……嗯,因为我有自信她一定讨厌我。」



我第一次体会到的这个,应该就是败给她的感觉吧。



不过这么一来,稻村死两次就没意义了。完全没有补救机会。



「……哎,算了,稻村应该会自己想办法吧。」



「这状况有办法可想吗?那两人能够离开这个城镇生活吗?」



「天晓得。」



「虽然我这么说没什么说服力,但比方金钱方面真的没问题吗?」



「稻村应该有钱,总有办法可想吧。」



她可不是白上那么多电视节目啊。



「原来如此。」



魔女理解般地点点头,深深吸了一口海风。



确实,钱这方面应该总有办法解决。



但内心的问题呢?



已经忘了我的七里,被长得跟我一样的稻村束缚。



稻村能够满足于这样的状况吗?



尽管时间不长,但一想到她俩的结局,我仍不禁发毛。



「哎呀,看来你挺受打击的呢。」



「才没有。」



「你喜欢她吗?」



「……没有。」



我在口中重复一次,没有。



「如果你吻她,她说不定会恢复记忆喔。」



「为何这样说?」



「童话故事不都是这样吗?」



魔女拎著帽檐,露出如背景海面般爽朗的表情。



「我好久没来海边了,有点兴奋。」



我不想知道你为什么会是那种表情好吗。



「……我没兴趣。她已经死了,在那里的不是我认识的人。」



即使找回记忆,七里也会否定自己复活的事实,立刻自杀吧。



是我亲手杀死七里这个人。



我抓抓头,心想怎么会这样。一直、一直抓乱头发。



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做得更好。



原本只是想去天国,却在魔女的怂恿下,成为最恶劣的罪犯。



在沙滩上每走一步,脚步就更添沉重,有如我本人重复犯下的罪行。



这种感觉将永远地、不断持续下去。



「话说,你打算走去哪里?」



「天晓得。」



「今后打算怎么办?」



「这个嘛……该怎么办呢。」



树果已经不在手边,只留下犯下的罪行。



我甚至杀了人,没想到结局竟是这样。



不对,想透过杀人方式来获得些什么,本身就是错误的做法吧。大概。



不过即使做错了,我仍希望能得到成果。



该往哪里去、该做些什么、该以什么地方为目标,全部回归成一张白纸。



海浪打上岸,击中地上的岩石散开。浪头消逝,只留下朵朵浪花。



「能不能用你最顶尖的魔法补救看看?」



「很可惜,我MP用完了。」



我还以为她会随便摘些路上的野草熬煮,当成药塞给我。



居然搬出MP当藉口……



「啊。」



我想起来了。看看魔女的侧脸,或许是受到阳光照耀,她的脸色显得红润许多。



「我觉得我好像遗漏了什么,刚刚才想起来。」



魔女用教育节目拍档般的方式回我一句:「所以到底是什么跟什么?」让我有些不悦。不过既然她不当一回事,那我也轻佻应对就好。



「你是不是也快死了?」



因为她吃下树果的时间,跟那些已经死透的家伙差不多。



「你发现啦?」



为什么这魔女得意地勾起嘴角?



「通常是前一秒还活蹦乱跳,下一秒就突然面临死亡呢。」



我想起腰越──实际上是江之岛──突然跌倒在地的状况。



「你还有果实吗?」



「嗯~」



魔女一副不太想回答的态度,只是暧昧地扬了扬下巴。



她看著天空,并因艳阳高照而闭上眼。



「该怎么办呢~」



「嗯,随你想怎样都好吧?」



毕竟轮不到我来决定,也不是非得要我决定的事。



这是魔女对于生命的选择。



我闭著眼走了一会儿。



能听见魔女的脚步声。



「随心所欲地活啊。」



魔女在帽子的阴影下,吐露充满自嘲与寂寥的声音。



「你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吗?」



「我没有特别喜欢什么。」



「那你就无法为了兴趣而活了。」



魔女不正经地说著「好可悲喔~」同情我。虽然我想反驳,不过仔细想想,好像真的是这样没错。



为了兴趣而活是什么?尽情做些想做的事吗?



可是我觉得我已经活得相当,不,非常尽兴了。



但我确实不是因为兴趣而活。



「你在想什么?」



魔女探头窥视沉默了一会儿的我。



「当然是在想今后该怎么办。」



我说谎。但这确实不是可以向后拖延的问题。



今后该以什么为目标而活呢?



在海滩尽头,可以看到淡黑色的岩壁。如果我们要继续走,就只能走到那里。



「我可以问一下吗?」



魔女看著岩壁询问。声音虽然不大,但在吹送的海风传递下,听起来离我很近。



「你为什么这么拘泥于妹妹?」



言下之意是指我拘泥到愿意为此杀人的程度。



魔女转而看向大海问:



「你喜欢妹妹?」



「还好。」



「你怎么老是这样?」



魔女傻眼似地加重语气。她在生什么气?



「因为就真的还好啊。我觉得自己只是跟普通人一样爱护她。」



「我觉得你不要这样看待所谓的『跟普通人一样』比较好喔。」



我又怎样看待了?虽然不是很懂,但大概能理解她想表达什么。



应该是指我并没有普通到可以跟一般人相提并论吧。



「先不扯这些。所以说,你为什么这么拘泥?」



「我没道理告诉你吧。」



「确实没有。」



尽管嘴上否定,但魔女仍在等我开口。



我们快走到沙滩终点了。脚步变得太过沉重,我甚至没把握自己是不是真的走著。



但身体仍像被指针追著跑一样前行。



到底是什么成了决定性的条件?



或者我只是松懈了呢?



过一会儿,我开口说道:



「我想要一个可以做为姊姊活下去的目的。」



妹妹出生后,我突然成为姊姊,接著过没多久,这个身分就被剥夺了。我被这样的立场和价值观的变化耍得团团转,无法跟上。



我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够不当一个姊姊。



「所以为了这个,你可以杀人?」



「是啊,虽然大家都活过来了。」



留下性命,只剥夺对方的人生。



我想,这应该是很残酷的杀害方式吧。



彷佛混入许多细沙的声音传来。



「你啊,缺少绝大多数人都必须珍惜的事物。」



这指谪很难联想。虽然平庸,但应该想说我是人渣吧。



客观来看,我的作为确实会得到这样的评价。



「我打击好大。」



魔女垂下肩。



「为什么?」



「因为一样。」



「什么一样?」



「活下去的动机。」



尽管看起来失落,但魔女仍没放慢脚步地走在我身旁。



「没有目的,就没有活著的感觉,所以我才想制造活下去的目的。」



「嗯哼。」



如果是这种情况,确实算是跟我一样吧。



「我以为大家都是这样做。」



「是吗?我想一定是方法不同。」



魔女深深地,甚至有些夸大地深深叹一口气。



虽然我不是很懂,但她这么不想跟我一样吗?



……嗯,我也不想。



明明还在花样年华,价值观却跟一把岁数的死人一样,太可怕了。



我们走到岩壁处,停下脚步。来到岩壁跟前,就能充分感受到压迫感。



这感觉比小时候被许多高耸的建筑物与大人包围还要明显。



我都已升上高中,身高应该成长了不少啊。



应该永远无法摆脱这种窒息感吧。



「所以,结果你打算怎么办?」



腰越同学、和田冢同学、稻村同学、七里、江之岛同学,他们都不在了。



虽说其中有两个是预定会不在就是了。



红色树果生根,因此相连的我们之间的故事,分别各自枯萎,准备迎向结局。在这些故事结束之际,魔女究竟看到了什么?



「这个嘛……」



魔女慢条斯理的态度,让我无法得知她是不是真的在烦恼。



「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喔。」



我并没有想太多就说了。对我来讲,只是说出客观事实而已。



但听到我这么说的魔女彷佛发现了去路,扬了扬嘴角。



「既然这样。」



魔女按住帽子,以免被强风吹走。



帽檐受到海风吹送,却哪里也去不了,只能痛苦地挣扎摆动。



「好痒。」



她应该是故意把脚底对著我抓痒。



白皙的脚趾根部的红色虫咬痕迹很明显。



「到底是在哪里做了什么,才会被咬到那种地方啊?」



「是不是壁橱里面的虫子?」



「对喔~」



魔女理解状况,停下抓痒的手,回头继续剪脚趾甲。



电扇在我俩之间缓缓摆著头。



七里死后第二天,魔女依然健在。夏日也在外头趾高气扬地发威。



暑假才刚开始。



截至目前为止,稻村最后的下场以及其他八卦都还没传到我耳里。



我切身希望今后一辈子都不要跟她有牵扯,这也是为了彼此好。



「明明有个人赖著不走,却都没有露馅耶。」



该说我家人也很随便吗?但我也觉得是魔女瞒过了我以外的人。可是,当我看到因为指甲剪太短而烦恼的魔女,又觉得她应该跟夸大的奇迹无缘,进而否定相关的夸张可能性。



有可能只是我们对世界漠不关心的程度,远远超乎我们想像。



抱著往前看的心态活著,就已经用尽心力。



写在这本笔记上的内容,完全符合上述状况。



「你这么热衷地在看什么?」



「便当小偷的自白。」



「推理小说?」



「看起来像是和田冢同学的日记。」



魔女歪了歪头,看起来应该是不知道和田冢同学是谁。



现在想想,我们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确实都没有自我介绍过。



「你给了树果的六个人其中之一。」



「喔……啊啊,应该是个子最高的那个吧?」



看她扳著手指,大概是用消去法在回想。



「对。我去腰越同学家放钱的时候,顺便调查一下状况,结果在置物间发现了笔记。上面的字迹跟腰越同学的不同,所以我想应该是和田冢同学写的。」



我打开正在阅读的笔记,让魔女看看。



「竟然这么轻易就当起小偷,真是吓人。」



魔女一副不敢恭维的样子,肩膀往后仰。其实现在那个已经不重要了。



「和田冢同学虽然还在镇上,但似乎陷入了没人看得见他的状态。他写说好像是因为自己的愿望是独自生存,结果就变成这样。还有,不知为何他没有住在自己家,而是跑去腰越同学家借住。」



我简单说明日记的内容,魔女边修整脚拇趾的指甲边点头说:



「应该是一想像起家人担心的样子,就觉得留在自己家很难受吧。」



「原来如此。」



还有一个可能,就是他不想错过腰越同学留下的讯息。



我读过笔记本的内容,可以体会他对此有所期待,也不得不紧抓著这唯一的连结不放。



尽管他希望独自生活,但这项连结无论如何都无法舍弃。



无法舍弃这既没能够触及、也无法看见的虚伪牵绊。



「我又不能拋下死人的愿望……看样子得说很久的谎呢。」



同时也多了一笔长期开销。对高中生来说,一千圆累积下来也是一定程度的负担。



我是不是该去打工呢?



我想起在超市打工的七里身影。



同时,嘴唇的触感在幻觉中载浮载沉。



不知道七里跟「我」处得好不好?



「……你吃下一颗树果了吗?」



「天晓得~」



魔女开朗地顾左右而言他。不管我问她多少次,她都不会老实地点头或摇头。



「你真悠哉。明明有可能突然暴毙耶。」



「这应该所有人都一样吧,毕竟陨石也可能突然撞上地球啊。」



「发生意外跟寿终正寝不一样啦,大概吧。」



我自己说完,才发现这之间的分界是这么模糊。或许可以再仔细思考。



不过在那之前,魔女就先发问了:



「欸,吃了树果的人是怎样死去的?」



既然吃下树果的人都找不到尸体,自然能发现他们死去的方式并不一般。我老实回答:



「变成花朵飘散而去。」



「……真风雅。」



魔女好似看见什么耀眼的事物般,神情温和地眯细双眼。



「一般说来很难有这么美丽的死法呢。」



虽然我死过很多次了──魔女有如缅怀老友般虚缈地笑了笑。



我想起之前带回来的红色花瓣,看了看桌上想确认它是不是还在,但没有发现。应该是打扫的时候被丢掉了吧。



其实我不太记得自己是拿了两个腰越同学中哪一个的花瓣。



但无论是谁的,鲜艳的颜色都令我难以忘怀。



「毕竟他们没吃那么多树果,如果是我,就可能生出一棵大树。」



「拜托你别死在我家里,善后很麻烦的。」



「我会低调求生,麻烦你帮我浇浇水吧。」



魔女咯咯笑著要求,我看著她,连人带椅整个转过去。



无论是死是活,有件事情一定要讲清楚。



魔女应该是察觉气氛有异而抬起头,将指甲剪摆在一旁。



我见她把原本摘下的帽子重新戴好。既然这样,我就来问问「魔女」吧。



「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不是说过了,因为只剩下你啊。」



从两天前的海边划了一道分界线,直到现在。



「所以,我想看看留下来的你,会有什么样的故事结局。」



魔女说得一副只是剪指甲顺便表态的样子。



这就是魔女所说,活下去的动机吗?



但我转念一想。



「我的故事又没什么。」



「只要你和我还活著,就不会结束。」



她接著笑著补了一句「大概吧」。



「……喔……」



从那天起不断挣扎,最终获得一位白吃白住的魔女。



我不禁耸耸肩。



我跟魔女之间的故事。



想必只会造成彼此的根互相纠缠、争夺、枯萎的结果吧。



这魔女的个性也真恶劣,竟然想看这样的故事结局。



而且还说什么有生之年,这可以有很多种解释方式啊……真卑鄙。



「……所以说,你吃了红色树果吗?」



「不告诉你。」



魔女贯彻不说明的原则,仰望窗外景色。



这是个天空晴朗湛蓝、四处传来蝉鸣,很普通的夏天。



以这样的日常景象为背景,我身边有一位魔女。



「下次重生的时候呢……这个嘛,希望自己不要改变好了。」



这声低语,究竟是指再过不久即将发生的事?还是非常遥远的将来希望?



我无法判别,只能望著她。



不过,我也能以正面的态度,认为那有朝一日将会到来就好。



犯下的罪过四散的不稳夏日。



若能看到造访此处的魔女人生的尽头,似乎也不坏。



这个夏天,奇怪的魔女在我房间里绽放了红色花朵。



我浅浅地嗅著那已经散去,即将消失殆尽的淡淡香气。